唐秋冥吐出一口血来。
笛声愈发清明婉转,周身群蛇像是得到安抚,竟然渐渐退了开去。密密匝匝的蛇群抽丝剥茧一般散去,很快就退个干净,空留一地泥泞狼藉。
唐秋冥捂住胸口,一脸的不能置信。
顾白衣突然跳起来,四处寻望,一颗脑袋转成了拨浪鼓几乎带有残影。
听他语声颤抖,“苦渡……”
笛声停歇,腾着薄雾的沼泽上,远远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。像是有人泛舟湖上……可是,这是沼泽啊。
“是蛇。”曲鹤鸣说道。
“不错,是蛇。”顾白衣点头,“是蛇在移动船。”
我忍不住哇一声。
方才凶狠如斯的蛇群,此时竟乖乖为人驱使,来的是什么人?真是令人有些神往。
小舟渐渐靠岸,一绿衣女子俏生生站在船头。目若灿星,秀色天然。
女子衣衫清凉,露出的小手臂肌肤胜雪,腰间别着一根翠色的笛子。她轻飘飘跃下船来,轻衫如烟,像是画中人。
她眼珠黑白分明,灵活异常,不遮不掩地将我们打量了一遍,“你们是谁要见我师父?”
顾白衣轻声问道:“你师父是…鬼和尚?”
女子轻轻点头,直视顾白衣,“你一身白衣,可是顾大胖叔叔?”
顾白衣,“……”
众人,“噗……噗……噗……”
顾白衣微赧,“是、是我…我是顾大胖…”
女子掩口咯咯一笑,“原来你就是顾叔叔。师父骂了你许多年,我还以为你是个丑八怪,没想到却是那么年轻俊俏。”
可怜顾白衣一个多么聒噪跳脱的老头子,此时像是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媳妇,双手绞着衣袖,头都不敢抬……
女子看向我们身后,“那边那位,就是唐秋冥了?”
我们俱回头,见唐秋冥不知何时下了树,脸色青白。
女子笑道:“家师念叨了几十年的两位,今日竟齐聚于此,真是缘分。既然要见家师,就随我来吧。”
女子转身欲走,顾白衣慌忙上前半步,“哎哎莫急,姑娘,你是苦渡派来接我们的吗?”
女子回身,“那是自然,不然我怎敢带莫名其妙的人回鬼门?”
顾白衣仿佛有些跟不上思路,“可是苦渡,怎知我们会来?”
女子皱眉,“师父说’时限到了,他们该来了’,就命我日日来等,等了五日,你们终于来了。”
顾白衣突然躲到我身后,我骇一跳。回头见他扒着我肩头挡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,一脸委屈,“我和那个老东西不是一路的,我和这些小娃娃才是一路的,他们去我就去,我自己去害怕。”
“……”
然后我们就都跟着上船了。
像是陪着顾白衣去见长辈。
女子名叫竹婴,她对我和唐铃自我介绍道:“师父是在竹林里捡到的我,就给我取名竹婴了,是不是很省事?”
我和唐铃吃着她分给我们的不知名的果子,一齐点头,“很省事。”
船很小,挤下我们这许多人着实不容易。唐秋冥和顾白衣两人相对而坐,相互都是戒备十足。
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唐秋冥会在这样的局面下,随我们一起去见鬼和尚。这里全是他的仇人,他不怕被众人砍死么?
竹婴懒懒地倚着舟壁,“师父说,唐秋冥是他一生见过的最难对付的人,想必他自是有恃无恐吧。”
顾白衣嘲讽地冷笑一声。
唐铃吃完了果子,问竹婴,“我听说这里每年春令,都会以活人生祭万蛇沼?”
竹婴点头,目光望向身畔攒动不休的黑沼群蛇,声音有些沉重,“生祭本该在十日后举行。大概是有人冒险想穿过沼泽,却送了命,蛇儿们尝到了生血的味道,提前苏醒了来。我虽然以笛声暂时安抚,却也只能再撑三日,今年的生祭…怕是要提前了。”
唐铃眼睛瞪圆,“喔喔,竹婴你的笛声好厉害,唐秋冥都不是你的对手。”
竹婴淡淡道:“这也不奇怪。 毕竟我吹的曲子是苗语,蛇儿有灵性,听得更明白些。想是唐秋冥那老头儿不懂我们乡音吧。”
“……”
从这黑沼到鬼门的路,足足有半日。走了不知多久的山路,竹婴带着我们进到一个鬼气森森的林子。即便是在正午当头,林子里也是黑魆魆雾惨惨,耳边有流水之音,去瞧不见水流在何处。
行到一处时,竹婴嘱咐我们紧紧靠右,我照做后身体便贴上了冰凉的峭壁。伸手去摸,是岩石冰凉粗粝的触感,而脚下则是凸起的圆石。
听到前面传来竹婴的声音,“这些石阶乃是天然生就,上面的苔藓都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,异常滑哦~从这里开始,就要上云墓崖了。一脚踏空,即可丧命。各位跟紧了。”
从这里开始,路就渐渐往上了,像是要上山。
摇光走在我前面,低声嘱咐我,“藏玉,跟紧我。”
我点头,随即才醒悟他看不到,忙说:“嗯。”
云荒云墓崖,周身云气缭绕不歇,像是已经在此纠缠了成千上万年。小心翼翼地不知行了多久,我们终于攀上了一处平台,竟然就是崖顶了。
却依然不见天光。
竹婴走在最前,黑暗中依稀可见她裙摆随行而动,“再往前,就是天梯了。”
“天梯?”
“天梯,”竹婴接着说,“云墓崖在云荒的中央,天梯又在云墓崖的最中央。再加上云气厚重,所以日光很难达到这里。而且,就算是内功深厚的人,在这里大吼一声,也是难听到回响的。”
听到这里,我这才注意到,这里真是静的可怕。一切声响都像是消失在了虚空之中。
摇光一直拉着我的手,这时问道:“姑娘说的天梯,可是建木?”
竹婴停了一停,道:“不错。是上万年的建木。”
“传说在上古的时候,各方的天地就缘着这株建木上天下地,伏羲也在这棵树上爬过。”竹婴边走边说,“不过我倒是不信的,建木再高,也依然是扎根在凡尘,哪能通得了天?世人还说昆仑是天神的下都呢,又有谁当真爬到了天上去?都是凡人的妄言罢了。”
竹婴说的这株建木,我们很快就见到了。
倘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一棵树,我定会以为,这是一座山的山壁。
巨大的树身扎根在崖顶,一眼望去看不到在何处停止生长,遒劲缠绕的树枝和峭壁难舍难分,摸上去比岩石还要坚硬。抬头望去……什么也望不到。只有无尽的云气,和消失在云气中的树身。
竹婴做了一个压腿的动作,又活动活动双手,“好了,我们来爬树吧。”
是的,去往鬼门的必经之路,是这株建木。
而要攀上这棵树,只有跟着她老老实实爬。
因为竹婴说,“天梯里面的路比外面还要险,想用轻功直接飞上去,会迷路的哦~”
于是,我们就跟着竹婴,一头钻进了这棵……树。
树身里像是一座真正的地下宫殿,出乎意料的是,黑漆漆的空间里,时不时会有一丝火花。只是一瞬,随即消失。而后越往上,越来越多的火光此起彼伏,虽说旋即熄灭,但火光渐渐密集,竟然将这巨大的树洞照得可以见人。
我们这才发现,原来是有一种长着尖尖的喙的玄鸟,在一下一下地啄那树枝。这些鸟儿其貌不扬,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。而它们每啄一下树枝,便会擦出一星火光。
这些星星点点的火光,像是黑暗中的星丛,点亮了我们经过的路。
“那是燧鸟,以建木树枝里的一种影虫为食。燧鸟不怕人……”竹婴还没说完,顾白衣就已经飞快地捞起一只燧鸟,正待仔细观察,然后手指就被啄出了血。
顾白衣:“……你不是说它不怕人吗?”
竹婴:“……是,因为谁碰它它啄谁,所以说燧鸟不怕人。”
顾白衣:“……”
顾白衣吮着手指,蔫蔫地跟在竹婴后面。
……
这个树洞委实大得惊人,我们足足又走了半日。虽看不到前路,却感觉走势是渐渐往上的,最后跨过了一道长约一丈的横梁,来到一处石门前。
说是石门,如果不是竹婴上前轻叩三声,我们决计是看不出来这是石门的。因为这更像是完全嵌合在山壁中的一块巨石,又或是有人劈开山壁,生生造出这样一扇门。
笨重的石门缓缓开启,我们面前出现一道漆黑的隧道,迎面扑来的是一股经年的陈腐浊气。竹婴掩住口鼻,皱眉,“这里当真该好好扫扫了。”
“这隧道里机关多多,奉劝各位不要乱动乱摸,更不要使小动作。否则,变成刺猬或者筛子什么的,鬼门概不负责哦~”竹婴走进隧道,像是一头扎进黑暗里。
顾白衣第一个积极响应,“放心,老夫盯着这个王八蛋呢。”
唐秋冥哼道:“方才是哪个白痴乱摸,被鸟啄了手!”拂袖走进门里。
隧道里传来竹婴的笑声。
摇光捉住我的手,嘱咐我跟紧他。
这一下又是走了好久,久到我都困了饿了,不得不边吃干粮边赶路。顾白衣趁着我犯困,还顺走了我一半干粮,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吃个精光。真是个老不休。
而后,我们又到了一扇石门前。
竹婴又是轻叩三声,石门应声而开。也不知是触动了何处的机关。
巨石开启,伴着轻微腾起的烟尘,门缝间漏进一隙曙光……外面是天空了。
我们走到此处,走了将近一天一夜。
鬼门及其隐秘,不但几乎没有人来到过这里,就连它在江湖上的传说也是少之又少。少有的几个传说,也是带着夸张恐怖的意味。
而真正来到这里之后,我却发现完全不是外界说得那回事。
石门之后,是一片灵动春光。
远处是影影绰绰的青山,近处有高高低低的泉水,沿路有簇簇野花遍地,其间有蜂蝶乱舞。这里的春光,比外界更灿烂。唯一的不同大概是,这是在一座崖上。
云墓崖。
从高处看下去,只能望见蒸腾翻涌的云气,这座高崖就像是空中楼阁。
我问竹婴:“真的从来没有人来到过鬼门吗?”
“有倒是有的,不过都死在来的路上了,”竹婴顿了顿,“只有一个人。”
“嗯?”
竹婴背过身去,引我们走上一道溪流上的石梁。她背手走着,蹦蹦跳跳地说:“有个人活着来到鬼门了,求见我师父,可惜我师父不肯见他。呐,看到那边那座竹屋了么?就是湖边那个小小的。那人就搭了个竹屋,在这儿住下了。”
我大奇,“还有这种事?”
竹婴又往那边看了几眼,扭过头说:“哼,可不是,真是个呆瓜。”
我们这一行人,顾白衣、唐秋冥、唐铃、曲鹤鸣、燕小山、戚少游、摇光和我,浩浩荡荡地跟在竹婴后面,周身春光迷醉,倒几乎忘记此行的目的。
就在我思索为什么我们这堆人会凑在一起的时候,竹婴驻足,后面跟着的一串人也立刻停住。
“到了。”竹婴回身,“诸位请在此等候,我去通报师父。”
我们抬头,看到前方是一片浩淼的湖水,湖水那边是一面山,山壁上有一石门,门上有匾:鬼门关。
五十章苦渡
我曾多次想过鬼和尚会是什么模样,就算没有青面獠牙目若铜铃,至少也该是凶神恶煞吧?不然谁会把自己住的地方取名“鬼门关”?
提着心进到这“鬼门关”里,我瞪大眼睛,着实有些反应不能。
这是一间巨大的石室,不知如何采光,室中环绕着一股融融暖光。中间不知是人工挖空,还是原本就是深渊,低头望去根本望不到底。深渊之上,是一道石梁。我们站在石梁这侧望向前方,那坐在一把竹椅上的,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。
竹婴飞身而起,像一只蜻蜓一般,轻巧地落在老人面前。
“义父,您的老朋友们都来啦。”竹婴在老人脚边席地一坐,是个承欢膝下的模样。
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老人,是鬼和尚?
相貌平凡身着布衣,除了一头尤其长的白发,这位老人通身都找不出什么特别扎眼的地方。
他竟然就是鬼和尚。
老人坐在竹椅里,开口是沙哑苍老的嗓音,仿佛嗓子受过伤,“四十年不见,两位都还活着,甚好,甚好。”
“既然来了,就好好叙叙旧罢。”话音落,身后的石门突然落下,带起一阵烟尘。
顾白衣躲在我身后,咬着衣服袖子不吭声。
“大胖。”鬼和尚叫他。
师兄?
鬼和尚微微一笑,“你还认我这个师兄啊。这么些年,你都躲哪儿去了?”
顾白衣支支吾吾,“我、我来过一次鬼门想找你,正赶上发病忘了好多事,就又折了回去…”
鬼和尚哂笑,“你练那劳什子的驻颜术,添了个失忆的毛病,也不算亏。”
顾白衣眼里含着一点泪花,“师兄,当年…”
鬼和尚却没让他把话说下去,自顾自道:“我一闭眼,就能看到当年,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……”
就这样,好像无视了唐秋冥一般,鬼和尚就这样回忆起了当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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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苦渡十二岁,是普渡寺里年龄最小练功最刻苦的弟子。直到有天,庙里忽然来了个俗家弟子,小他四岁,是个白白胖胖的富家子弟。苦渡从此成了师兄。
做师兄么,自然要有个师兄的模样,平时照顾师弟生活督促师弟练功什么的,苦渡觉得不过是肩上的担子重一些。然而待亲眼见到这个师弟顾大胖的废柴模样之后,苦渡觉得,肩上的担子重了不止一些。
师父是个武痴,生平第一恨徒弟笨,第二恨徒弟懒,不巧顾大胖两样占全。师父一发火,顾大胖的屁股可就遭了秧,一个月里有半个月都是在床上趴着过的。
每天帮师弟的屁股上药,成了苦渡的课后休闲小游戏。
一起在寺里呆了三年,顾大胖在渐渐瘦下来的同时,也越来越依赖苦渡这个师兄。直到苦渡下山历练,顾大胖死活也要跟着。又被师父赏了一顿竹板炒肉。
苦渡为师弟上了最后一顿药之后,扛起了包袱,下山开始了他的历练。乍一和顾大胖分开,苦渡觉得肩头一轻,脸上少了一些常年操心的忧虑,多了一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气。
然而每个人都低估了兄控顾大胖的执着程度。
苦渡走到山脚下十里亭碧波湖的时候,还没来得及欣赏接天的莲叶和映日的芙蕖,就听到有人异常激动地喊他,“师兄~~~师兄~~~~”
苦渡脚步一顿,回头看到顾大胖像一颗球一般向他滚来,一边滚还一边抽着气,“嗷我的屁股。”
苦渡觉得,此番历练,必然不会太轻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