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珞儿……”

“珞儿……”

“小珞……”

恍惚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，像是苏枕月，又像是顾嘉书，又依稀是那一世将他抛弃的娘亲。

林天珞的意识昏昏沉沉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，听见这呼唤，忽然又清醒过来，他努力的睁大眼睛，想要看清喊他的人究竟是谁。忽的，昏黄的光投入了眼帘之中，林天珞微微眯起了眼睛，看着面前晃动的人影。

那人面含担忧的看着他，轻抚他的面颊。

林天珞沉默的望着他，眼神中渐渐有了光。

“珞儿，醒了？”顾嘉书紧张的看着他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，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白衣少年，林天珞记得他，是他指点自己去忘川尽头找苏枕月的。

“我回来了？”林天珞看见那满地的曼珠沙华，不由得疑惑了一下。

顾嘉书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，低声道：“你看见了什么？”

林天珞躲开他的手，坐了起来，看着他，想起梦中所见，心口一阵窒息，然而他的面上神色却毫无变化，目光依稀冷漠了几分。

对于他的避让，顾嘉书的心微微一疼，却强笑道：“你没事了，真是太好了。”

“我早说过，忘川的水还淹不死他。”顾嘉书身后的少年说道。

“记起什么了吗？”顾嘉书关切的问道。

林天珞眼神复杂的看他一眼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，不敢看他的脸：“那个传说是骗人的。”

“是吗？”顾嘉书竟笑了一下，收回了自己的手，站起身来，“我走了，你好好休息，不要再做傻事。”

林天珞点点头。

顾嘉书走后，林天珞飞快的跑下床，站在奈何桥头，深吸一口气，吹着冰凉的风。

眼前又渐渐恍惚了起来，仿佛看见了那一世死去之后的顾嘉书化作了厉鬼，满身煞气的出现在冥府之中。

他犯下了无数杀孽，只为寻找消失的爱人，而冥王，那个看似不足弱冠的少年竟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趣，不仅帮他超度了死在他手下的亡魂，还宽恕了他所有的罪孽，留他在冥府之中任职鬼差。

于是一世又一世，顾嘉书都去牵引林天珞的魂魄，带着他走过黄泉道，踏上奈何桥，看着他饮下孟婆汤，跳下轮回台，然而没有哪一世是林天珞记起顾嘉书的。

每一世他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林天珞离开，无能为力。

一晃眼，七百年的时间，对他来说，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。

“顾大哥，原谅我。”微风吹散了他的低声喃喃。

原谅我无法和你相认。

一颗心怎能同时容得下两个人，那一世的缘尽，其实早已注定诀别。

林天珞深吸一口气，做下了决定，反而满心轻松。无论如何，他和月曾生死相许，就算苏枕月变了模样，没有了声音，失去了光明，他也不会抛开他，放弃他。

不离不弃，这是他如今唯一给得起的承诺。

想到苏枕月，心情顿时又愉悦了几分，他沿着忘川的河畔去往苏枕月的住处。路上，他看见一名红衣女子怀抱着一支红梅站在河畔观望，梅花的清香被风送入他的鼻端，令他的心神不由得微微一动，出声道：“姑娘，可否将你手中的红梅让给我？”

红衣女子转头看他，微微有些错愕，问：“你要梅花做什么？”

“我只是觉得地府之中鲜少见到这样艳丽的梅花，所以想问你讨要拿去讨我心上人的欢心。”

女子饶有兴趣的盯了他片刻，问：“你的心上人在哪里？”

“就住在这忘川的尽头。”

女子似乎惊讶一下，递出手中的红梅：“喏，给你了，千万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见过我。”

“多谢，姑娘放心，在下定然守口如瓶。”林天珞得了梅花，深深的嗅了一口，只觉得鼻腔里都是芬芳。

女子笑嘻嘻的离开了，林天珞拿着这支红梅好心情的推开了苏枕月的屋门，苏枕月正在浇花，回头冲他微微的笑了一下。

“你知道是我？”林天珞讶然。

“只有你会来。”苏枕月放下水壶，在他掌心写道。

林天珞将红梅递到他鼻端，笑道：“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，你闻一闻，猜猜这是什么花？”

苏枕月一愣，面上表情有些茫然，试探的写道：“你折了我的情花？”

“当然没有。”林天珞大感冤枉，“你再猜猜，是个姑娘送给我的。”

“是桃花？”苏枕月又写了一句。

“不是，怎么会闻不出呢？”林天珞疑惑，“很好猜的，你再猜猜。”

苏枕月却伸手夺走了面前的花枝，轻轻抚了一下，微微笑着在他的掌心写道：“既是给我的，我便好好收着。”

林天珞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，又说道：“你还没吃饭吧？我去给你做饭。”说完丢下苏枕月，自己跑去了厨房。

苏枕月拿着那支梅花站在窗前发呆。

半个时辰之后林天珞端着热乎乎的饭菜上了桌，苏枕月听见动静，微微笑着朝他走来。林天珞扶他坐下，在他手中塞了一双筷子。

苏枕月伸出筷子，随意的夹起了一片菜叶放入口中，林天珞期待的看着他，问：“好吃吗？”

苏枕月点头，表情大为赞赏。

林天珞高兴地忘乎所以，自己尝了一口，结果呸呸全吐了出来，苦着脸看苏枕月：“好苦啊，月，你没有味觉的吗？”

苏枕月一脸如雷劈的表情。

林天珞怔住，放下筷子，小心翼翼的看着，试探的问道：“你真的没有味觉？”

片刻后，苏枕月默默的点了一下头。

联想到之前的事，林天珞似乎又明白了什么，表情有些惨白：“你也没有嗅觉？”

苏枕月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，不过，最终他还是点了一下头。

林天珞的表情似乎是要哭了出来，握住了他的双手：“怎么会这样？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
苏枕月伸出手拍了拍他，似乎在安慰他。

林天珞抱紧了他，心疼到无以复加。

很久之后，他才松开了苏枕月，沉默片刻，忽然道：“他们说你是九天上贬谪下来的仙人，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？”

苏枕月拉起他的手，在他的掌心写道：“不记得了。”顿了一下，又写道：“忘记了很多事，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写完还冲他微微的笑了一下。

林天珞几乎在这一笑中窒息。

然而心中的疑惑却更多了，如果眼前这人不是苏枕月，那么他的月去了哪里？

如果眼前这人是苏枕月，为什么他们都说他是被削去了仙骨的上仙？

带着这样的迷惑，林天珞告别了苏枕月，再次来到忘川河畔。

还有更多的答案等着他再次去寻找。

既然跳一次忘川能记起他和顾嘉书的前世，也许这一次就能记起他和苏枕月的前世。

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，林天珞经历了这么多，已经坚信，他和苏枕月的缘，也许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了……

就在他闭着眼纵身一跃的瞬间，忽然从身后伸出一双手将他抱住了，耳边是顾嘉书凄厉的声音：“珞儿，不要跳。”

林天珞惊了一下，挣扎着，却被他抱得更紧。

林天珞无奈的说道：“顾大哥，你可以松手了。”

顾嘉书一愣，失魂落魄的松开了他。

林天珞转身就走。

顾嘉书在他身后喊道：“你去哪里？”

“去找一个答案。”

“林天珞，你要答案，我给你。”

林天珞停下了脚步，回头看他。

顾嘉书脸色略显苍白，看着他，低声道：“我给你答案。”

林天珞盯着他。

顾嘉书脸色更是苍白：“我知道你已经记起了前世，也知道了你的选择，你在梦中看见的那个故事的结尾并不是那一世的结局。”

林天珞又进入了那个梦境之中，只是，这次他变成了那一世的自己。

顾嘉书和公主成亲的当日，他牵了一匹瘦马，独自离开了公主府。

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，也许是去流浪……

他想，他会用余生的力气去忘记顾嘉书。

没有风花雪月，没有爱恨情仇，他和他的瘦马走了很多路，看过江南明月，领略过塞北风光，登过峰顶，也游过茫茫碧海。

不知不觉间，时间过去了那么久，他已经流浪了很久，他用自己的脚步量了这天地有多宽，他没有一刻停下脚步，只要停下，他就会惶然，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堆散落的白骨。

白骨边有一块碑文，他蹲在石碑边看了很久，才依稀辨出留下碑文的主人是漂泊在异乡的旅客，终其一生，他也没有走回自己的故乡，临死前，他用尽了力气，刻下了这碑文，诉说自己的思乡之情，并且希望有缘人若是有一天遇见了这一堆白骨，能将它收敛起来，送它回它的故乡。

那一刻，林天珞深有触动，他也是漂泊在异乡的人，不过不同的是，即便是死，他也不会再回到故乡。

他将白骨收敛了起来，按照碑文所记载的那般，千里迢迢，跋山涉水，带着那一堆白骨，终于回到了它的故乡。

仿佛它是自己唯一的朋友，林天珞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坐在坟前，和白骨说着自己和顾嘉书的往事。

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，怎么能说忘了就忘了呢？

直到有一天，杀来了一群强盗。他们翻遍了屋里的内内外外，也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，便打算刨坟来发泄心中的愤怒。

林天珞似乎听见了白骨的哀嚎，不顾一切的朝着他们扑了过去，将刨出来的白骨抱在怀里，那些人在他身上砍了一刀，于是他的鲜血便和白骨融在了一起。

那些强盗在他身后哈哈大笑着，林天珞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，他快要死了，低头看了一眼压在身下的白骨，发现它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染得通红。

林天珞闭上了眼睛，魂魄飞离了身体，他以为梦境会就此结束，然而却没有。

故事再次回到了他遇见白骨的那一天，这一次，他看到了白骨的主人。

那是一名身穿血衣的青年，终日守在白骨边，林天珞发现他的魂魄似乎很不稳定，身体也若隐若现，才确定，这不是一个完整的魂魄，而是由无数片残魂凝聚起来的幽魂。

那魂魄抬起眼来，林天珞与他的视线对上，脑海之中居然浮现出来魂魄的过往经历，虽然只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片段，却也依稀能分辨得出来。原来魂魄的前生是一名上仙，因得罪了仙帝，被削去了仙骨，打散了魂魄。

上仙的仙骨被丢在了人间，他的魂魄经过上万年的凝聚，终于再一次成形，然而因为太过虚弱，急需龙气来养育，否则就会面临着再次消散的危境。

仙骨所在之地离真龙天子之地有千里之隔，他用微弱的魂魄之力在石碑上刻下了一篇行文，伪造自己凄惨的过往，期盼有人能将他的仙骨带到京郊处埋葬。然而百年过去了，共有三百零六个人经过白骨，却无一人将它收敛，直到林天珞的来到。

林天珞背着白骨离开，那魂魄便浑浑噩噩的跟在他身后。林天珞将它埋在了京郊，为它建了一座墓，魂魄便终日坐在坟头之上与他为伴。

林天珞坐在墓前和白骨说话的时候，魂魄会飘到他身边，微笑的聆听着他的声音。

林天珞皱眉，他便伸出手为他抚平眉心。

林天珞伤心，魂魄便张开双臂温柔的抱着。

林天珞高兴了，魂魄自然就欢欣鼓舞。

魂魄在渐渐成形，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转生成人，这样，他就可以出现在林天珞的面前。

然而有一天来了一群穷凶极恶的强盗，他们愤怒的刨坟，魂魄在一旁急得大喊。若是仙骨被毁，他这一次必然魂飞魄散，永世不入轮回。

危急之刻，林天珞忽然冲了过来，用自己的身躯做挡，他护住了仙骨，却丢了自己的性命。

他的血和魂魄的仙骨融在了一起，那一瞬间，魂魄依稀记起来了，很多很多年以前，他还是一名上仙，经过地府之时见满地的曼珠沙华颇有灵气，便用自己的心头血灌溉了它们，其中的一朵还修成了人形。

魂魄无泪可流，只能紧紧拥抱着林天珞已经死去的身躯。

再后来，林天珞的魂魄离了身体，浑浑噩噩，毫无意识。魂魄用自己的力量迷了鬼差，鬼差便没有勾魂。

魂魄跟在林天珞身后，虽然林天珞已经没有了自主意识，内心的执念却带着他再一次回到了公主府。

此时的顾嘉书和公主相亲相爱，并不知道他找寻了许久的爱人已经命丧他人刀下。

故事本该到此结束，然而林天珞却看见原本一直跟着自己的魂魄忽然转身，回到了仙骨身边，附身之后，白骨生出血肉，竟然变成了一个俊俏的年轻男子，正是苏枕月的模样。

苏枕月轻振衣袖，望向远方。头顶轰轰雷声响起，天空裂开一道口子，云层之中出现了无数天兵天将：“大胆罪仙，竟借助凡人转生，仙帝命我等来速除汝之性命，散汝之魂魄。”

苏枕月却狂笑起来，眉目之间开始妖化，眉心之处若隐若现出一道朱砂印：“就凭你们？”

“糟了，他入魔了，大家小心！”为首的仙将脸色大变。

这一战风云变色。

苏枕月屠尽三千仙神，力竭不倒，独立尸山血海之中。

直到天边出现一道紫气，光芒之中，天地的掌管者现身，天地之间，一面巨大的灵境之中渐渐浮出了一些光影。

苏枕月看着那些光影，原本失神的眼中有了光芒。

那光影之中不是别人，正是林天珞。

仙帝道：“他本是凡人，却为你所误导，助你恢复仙身，如今你已经堕入魔道，犯下滔天罪孽，而他，正是这罪孽的始作俑者，三千仙神的冤魂形成的怨气无可消散，今，降下天谴，林天珞以戴罪之身投入轮回，世世不得善终，直至这天地之间的怨气消散。”

“住口！混账，这不是他的错，放过他，放过他……”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的苏枕月无力的大声喊着，他想要拿起手中的武器回击，然而只会使身上的力气消失的更快。

仙帝悲悯的笑了一笑，续道：“而堕入魔道的你，作为惩罚，将世世追随他入轮回，与他相亲相爱，最后，又不得不与他相残而死。”

“混账，卑鄙……”苏枕月表情狰狞，目眦欲裂。

仙帝冲他笑了一笑，挥袖，将他的魂魄打入轮回之中。

此后的生生世世，正如仙帝所言，苏枕月和林天珞每一世都会一见钟情相亲相爱，而到最后都会被离间人心，走向自相残杀的不归途。

——明明相爱，却不得不握紧手中的武器，杀了你。

再一次踏入这幽冥鬼府，已经不知道是哪一生一世了。苏枕月的身上犹沾染着林天珞的血迹，他跌跌撞撞的冲进忘川河中，疯狂而绝望的捏碎一个个无主魂魄。

他已经受够了这一世又一世的诅咒，明明爱到骨子里，却不得不将他亲手送上绝路。

他打伤了抓他的鬼差，眉目再次妖化，祭下血阵，只是这次不再成魔，而是成佛。

以魔之身，成佛之心，是为魔佛。

魔佛以自灭八识作为交换，求得诸天神佛庇佑，但求林天珞今后的生生世世，每一次轮回，都能善始善终。

那一世，轮回台前没有了苏枕月，只剩下了林天珞孤零零的一人，独自入了轮回。

那时的林天珞并不知道每一世与他相爱相杀的从来都只是一人。

苏枕月以心头血灌溉他，他便用至情回报；

他为苏枕月犯下天谴，苏枕月便渡他永生。

他们之间，说不清是谁欠了谁，谁又渡了谁……